展评 | 166空间《蒸发》,作为中间状态的蒸发

文/卜生

靳山近期的展览《蒸发》以一系列混合媒介的装置与雕塑作品共同探讨的是一种“中间状态”,或者说是“过渡状态”(一如展览标题“蒸发”所代表的液态转化为气态的过程)。它可以是任何两种轮替现象的过渡,也可以是由其符号所衍生和隐喻出来的关于生/死、清醒/梦境、存在/虚无的实体化表述。

这种实质内核所涵盖的意群过于庞大,很难用几件作品就把它阐述明确,并且这种二元论的世界观几乎出现在所有文化之中并得以延续,作为符号它们又被人们极其熟知,于是,一种介乎于“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无法说得准确”的暧昧中间态就成为了展览的灵魂。

违反观展常规性体验的是,最先抓住观者目光的并非一进门处的作品,反而是右眼余光所见处传来的幽幽的橙色光线。对于方向感和时间敏感的人会察觉出那里的不对劲,因为橙红色的夕阳和晚霞不可能来自那个方向,是人造的光源和玻璃窗制造出的这种错觉。仿佛落日余晖照耀下的房间内,展出的是作品《裸》,这是一件由不锈钢和硅胶制作的牙医床,似乎是一股超过人的强度所及的外力将其扭曲,空荡而扭曲的医床和相邻房间的另一件作品排成一条线,彼此在视觉上构成一种叙事,即《蒸发》这件由混合材料“扭”成的悬空的人形,在视觉上看去,仿佛从医床上脱离了原本的肉体而向上升的灵魂,而肉体早已消失,床的结构也丧失其功能,留下由铁网、水泥、硅胶所共同组成的灵魂缓慢上升,仿佛在这一瞬间,艺术家捕捉到了灵魂脱离肉体的决定性瞬间。

展览空间的两个房间形成互文关系。医床(《裸》)与灵魂(《蒸发》)、在墙上熏出痕迹的熄灭的水泥蜡烛与对面房间水泥手托着燃烧蜡烛的雕塑、水泥蜡烛上方截取自米开朗基罗著名雕塑《大卫》眼睛部位的一小块在蜡烛所象征的“残年”意象和“烛泪”意象的衬托下仿佛丧失了其本来的坚毅果敢等意义而显得哀愁苦闷、夕阳西下的光线与门后一双鞋子(作品《遗留》)及其从门缝中透来的人造正午阳光。这些符号所象征的生/死、迟暮/壮年相互交织、相互指涉,人造窗和人造门形成两个并不能与外部联通的通路,制造出“这里只是一部分”的假象,构建出的虚假外部对真实的内部空间形成一种感官上的威胁。这种“中间状态”和“悬而未决”的焦虑成为游离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隐形编码。

能够感受到艺术家靳山善于使用固有的符号形象类传达其背后内涵,但通过对这些著名或常见符号进行异材质转化,制造出挪用或异轨所产生的内涵转换。例如被分割来的一小块的《大卫》的眼睛,大理石转变为水泥,其象征的坚毅和勇敢脱离了雕塑这个大语境本身,被放置在新展览空间之内时,与蜡烛共同营造“哀怨”这一意义。而作品《断层》直接使用断臂维纳斯的头为原型,采用蓝色的硅胶材质,以利刃进行切割,对原本的这一著名符号进行解构,维纳斯这位象征爱与美的女神本身在断臂维纳斯这件偶然被破坏的作品中就得到了意义转换,因为不完整而成为了所谓“残缺美”的代表,随后在艺术家这里得到了更彻底的解构,头部被切割成数块平行的断层,仿佛回归到了岩石的地理肌理,完成人造物(雕塑)——自然物(地层)——人造物(硅胶)的循环。

另一件作品《出路》以并置制造了逻辑冲突,铝制的鞋子依然保留了皮鞋所具有的软性形态,从中长出绿色的草,草会随着时间变枯黄腐烂。杂草象征荒芜,而鞋子却代表着人的痕迹,是一种打破荒芜的“征服”,属于脚下的杂草从鞋内生长出来,找到自己的“出路”,这种将常识颠倒的做法制造了一种困惑。

艺术家对于现成符号的指涉以及使用异材质重新构建的做法达成了以下几点功用:异材质(软物硬材或硬物软材)将媒介本身抽离,只保留了符号本身;对于常见符号的指涉将原本的内涵抽离,并异轨为全新的内涵。从罗兰·巴特关于符号学与现代神话的角度来看,这些作品解构了现代神话,成为了脱离语境的全新符号,共同成为艺术家叙事的工具。

罗兰·巴特认为,内涵分为三个层次 ,即第一层的符号本身只包含自己(病床就是病床),第二层的符号变为象征(病床象征疾病),以及第三层的符号变为意识形态或神话(病床代表着医院、冰冷、医疗系统、死亡、疾病等全套系统)。因此我们能够在这次展览中看到艺术家将第二层和第三层的符号解构拆分,例如几乎能够完全等价于爱与美的神话层次的维纳斯雕塑,被拆分分离,形成了作品《断层》;象征旅行、行走等第二层次的鞋子通过硬材料的使用和其中种植的草,解构成了培植杂草的静止容器。

在另一件作品《在所难免》中,我们看到了水泥制作的人类腿部解剖模型被安置在同样是水泥制作的黑胶唱机上,并在唱片上旋转。同样地,我们看到了软物硬材的方式,以及制造腿部组分的媒介:水泥和硅胶。硅胶的使用其实来自于文物修补的基本做法,即考古发掘中遗失的碎片会用白色石膏代替,这样在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文物时,观众就能够知道整体造型如何,以及缺失了哪些片段。这种做法赋予了腿的部分一种仿佛是文物的错觉,仿佛它是来自古代的一个雕塑的片段,大部分都散佚,只保留了腿部,并且仅存的残破部分还用硅胶修补。然而它被奇怪地放置在唱机上并随之旋转,这两种符号的并置和拼插制造冲突之余,也形成展览整体氛围的一部分。

“蒸发”这个标题除了是同名作品以外,十分贴切地呈现了展览所要表达的内核:一种中间状态。它可以是字面意义的液态到气态的中间状态,也可以是广义的任何转换状态。而中间状态则总是处在两个常态之间,这种二分法持续延伸到了“对立“之中,体现为两种元素的冲突。二分法的思想贯穿整个主题,再通过挪用、指涉、引用、异轨的手段,共同营造出了暧昧又焦虑的氛围,正如观者一进门的瞬间所体验到的一样,右侧橙红色的人造夕阳在提供暧昧,而正面关闭的门下的一双鞋在提供”门外有人“场景所制造的焦虑。此刻的观者再去仔细观察周围的其他作品时,已经携带了这种感受,则能更好地体会到全部作品的内核。

原文刊登于2019年3月刊《艺术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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