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 昊美术馆《生活应用》，边界的塑造与身份的博物馆化
文/卜生
我不是很喜欢讨论后殖民主义以及去殖民主义这样的议题，然而我们又的确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非洲最后一个取得独立的国家塞拉利昂于1961年独立，只不过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再加上冷战的影响，人类历史的近200多年的时间里基本可以看作是在大航海时代的阴影下进行的殖民与独立的抗争，或者说是在地缘政治的框架内，不断争夺与“分配”其他国家并与这个过程抗争的历史。这样的历史进程绝对不是以宣告独立或则确立边界为终止的，相反，独立、民族国家（nation）的形成、边界的确定只是更大却又更隐形的身份问题的开始。
边界的确立为一个政权确定了其疆域与实际统治范围，但殖民的后遗症却带来了更大的麻烦，例如英国留给印度的“遗产”：分裂成三个国家的南亚次大陆；例如非洲的疆域被不耐烦地以直线切割，留下了至今依然冲突不断的民族问题。而冷战的后果则继续叠加，朝鲜半岛的分裂、德国的分裂，以及险些被同样以三八线分割的日本……大国们的权力游戏看似在地表进行，而仿佛又完全忽略了地表的族群，或者说并不是忽略，而是根本不在乎，至于后续的问题如何则以后再说（不说）。
程新皓的作品《侵入》和《我将把盐撒满你的土地》探讨的也是这样的一个问题，作为《陌生地形》这个长期项目的一部分，程新皓一直关注中越边境的一个族群——莽人。这是一个未被正式划入我国56个民族体系之内的族群，在边界管控不是很严格的时期，这一族群会根据两边条件的不同适时跨越边境寻找在更宜居的政权之内生活，既忽视了边界的存在，同时又重视边界所代表的背后的政权以及不同的政策。这种对边界的“瓦解”行为带有着些许的原始色彩，引发人们对于民族、祖国、土地、家园等等构建出来的概念的思考。表面上仿佛仍保持着“前现代”的逐居生活方式，实际上是对现代民族国家和边界以及这一系列游戏规则的利用。
作为一个略微特殊的族群，他们的生活方式必然经历了大量的田野访谈、采访以及随之而来的误读。他们甚至成为了十八十九世纪社会学家的经典“澳洲土著“虚假例子的当代复刻，经常被拿来作为例子，说他们是未进入现代文明体系内的独立族群，因此有着现代社会所不具备的习俗和传统。然而在艺术家的作品中我们得知，莽人并非是如此，他们和许多所谓进入到现代文明的族群及国家一样，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对自己历史的构建。
一旦这样的构建固定了下来，风俗甚至是传统就形成了，而正因为其族群的特殊性，在这样互相窥视以及一定程度的自我展示的过程中，一种类似“博物馆化”的现象就出现了。所谓博物馆化，指的是对某种事物或现象进行特殊性观察、展示的行为。套用到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也可以称之为“琥珀化”（邱志杰语）。这个词的来源自然是远古时代的一滴琥珀包裹住了虫子，在几亿万年之后被人类发现，人们感叹大自然的精美，欣赏着封存其中的虫子，而琥珀则充当了容器和密封仪器的作用。
这样的手法在艺术创作中比较常见，艺术家通过构建一个容器（玻璃罩、抽屉、罐子），然后把需要展现的内容呈现其中。但作为非艺术品的人群，一旦采用类似的方法进行自我构建，很容易陷入到不断维系这块琥珀的僵局之中。最简单且常见的例子就是旅游景区的所谓民俗表演，为逃离都市且文化趋同的人群展示着本地族群的生活，而这些表演者则需要每天穿着自己的民族服装（正确与否已经不重要），跳起民族舞蹈（正确与否也不重要），做一些所谓的好客、祝酒、合唱等“习俗“，俨然为游客营造出了一个影视基地的景观：城市人是来逃离的、本地人是来谋生的、场面也是欢快的，至于内容是否准确翔实，没人在乎，甚至假的传统被构建出来之后也就成为了真正的传统。
这种对自我身份的“博物馆化“的行为在我看来具有死亡意味，甚至可以称作是”木乃伊化“，它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不健康关系的产物以及怪胎。
刘雨佳的作品《远山淡景》则从另外一个相反的角度阐释了这个问题，新疆世袭库车回部第十二代亲王达吾提·买合苏提的遗孀——热亚南木·达吾提则因为外力的作用成为了“活化石“，每天的工作是在王府旧址内穿上民族服装与游客合影赚取收入。或许”王室“的生活本身就不同于寻常人家，但影片中描述的王妃的生活则过于不寻常。因为历史的原因，总需要有人承担”末代“这样的头衔，而其他人在关注”末代“事物时，不自觉地将他们从正常的生活中隔离开来，以观看活化石的方式进行观察。溥仪的第四任妻子李玉琴曾有过类似的命运，五十年代在长春图书馆工作的她曾因被过度围观而不得不更换工作。
而在这部作品中，热亚南木·达吾提只具有了一种身份，即当地导游和大家口中的“王妃“，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不再需要具有个人的思想与生活，人们因猎奇或种种原因与她拍照，但并未得到应有的起码的尊重，也是因为她已经成了一个活的符号。她的起居空间是为旅游业而精心规划好的，她活成了一出实时在表演的戏剧，同时也是鉴证博物馆构建的“真实故居”到底应该如何真实的唯一历史见证人。它们之间的区别大过真实主题与主题公园之间的区别，也大过真人与拟真玩偶之间的区别。
原文预计刊登2019年3月刊《典藏》杂志，后被审核全文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