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错置的拼贴,《犹在风中》展评

撰文/卜生

吴笛的个展在2021年冬天的衡山路1号开幕,这应该是在2021年里,我观看过或策划过的第五个在历史建筑里进行的展览。越来越多的展览选择在历史空间内,而不是白盒子里进行,应该算是一种关于当代艺术语境上的回归或者说是复兴。这种趋势在近些年越来越明显。仅就上海来说,除了衡山路1号,还有复兴西路的修道院公寓,永福路的上影,陕西北路的荣宅等。起初,白盒子的出现就是为艺术作品移除所有的展陈方面的语境和背景,在20世纪当代艺术诞生之初,让观者仅仅关注作品本身,减少干扰项,达成艺术家-作品-观众的单向输出,并在随后几乎成为了当代艺术展陈方式的标配。如此算来,白盒子也算是有着百年传统的艺术实践了。但越来越的艺术实践总在提出一个这样的疑问,即如何欣赏艺术,或者说,应该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欣赏艺术。这激发着越来越的策展人和艺术家选择离开白盒子,而有意地为其赋予一个匹配的语境,以策展人的实践将作品和空间联系起来。它们可以是抽象的、表现主义的,因此会与历史空间产生冲突,营造出一种“错置”的效果。罗马的博尔盖塞美术馆就是进行这种实践的绝佳范例;它们也可以是写实的、具有古典语言的,因此营造一种融入和融合,甚至是迷彩服式的隐藏,但又会在仔细观察时抓住其当代性的“马脚”。这两种策展思路都颇值得玩味,是白盒子所不具有的。我这里并不是在批判白盒子上一种错误的展陈方式,只是说它是一种不会犯错的方式,也正是因此,曾经具有先锋和时代精神的白盒子,现在成为了保守的做法,它不冒险,它不犯错,但也略显乏味。

而吴笛的作品则在这样的策展思路下显得更加贴切。她的作品似乎很难用一个风格化的词来归类,乍看之下,是一个经受过西方古典油画训练的,功底深厚的艺术家,因其作品经常使用欧洲古典油画的语言或形式,比如丰腴的人体、三联画的形式、戈雅式的色彩与布光,甚至是哈德逊画派式的风景,但在这乍看之下的则是一种略显隐蔽甚至有些调皮的当代性,例如在三联画《狂喜6-1》(2021)之中,三幅画面呈现的是经典的拉斐尔式的《美惠三女神》的构图与配色,金黄的光线、棋盘格的地板、还有体现着文艺复兴式繁复精细的金箔都被应用到了作品之中,然而人物幻化成蘑菇的头部与“狂喜”的主题直接将作品的主旨联系到了致幻蘑菇引发的精神性狂喜与宗教、艺术带来的崇高(sublime)之中,至此,希腊神话的三女神、文艺复兴的视觉语言、新世纪宗教(New Age)的当代体现都跨越了时空,集合在三联画中。这并不能把作品看作是一种对拉斐尔或者文艺复兴的“致敬”或者是“解构”,它也不是一种“再创造”,而是一种带有个人色彩和当代性的重新书写,仿佛现代人在书写古体诗,却在其中夹杂了当代的意象,且意图不是调侃的、讥讽的,而是糅合了个人趣味的一种演绎。《狂喜6-1》中的蘑菇、黑色旗帜、飞艇,这种图像上的并置不光是空间上的,更是时间上的,将属于不同时代的事物并置在一起,一种时代错置(anachronism)在此引发观众去玩味。既然《狂喜6-1》是关于迷幻体验与艺术崇高的,那么在狂喜状态之下,一切视觉上的非理性都可以得到解释。原始神话的灵性和致幻狂喜在这里难舍难分。

在二楼的展厅中,几幅以《大风》(2021)命名的作品系列则采用了达芬奇手稿式的笔触,泛黄的纸张、达芬奇标准式的曲线更加深了这种联系。在达芬奇的手稿中,无论是卷发、肌肉、云朵,他具有个人标志性的曲线画法和泛黄的纸张成为了印在人类美育教育的一个印记,任何接触过美术的人都在自己的头脑的某个地方被印上了这个印记,这是符号学和媒介传播学定义下的标志性符号,和心形、反战标志一样,是符号学上的“超级明星”。吴笛使用这样的符号进行转译,并用来表达“大风”下湍流的运动应该算是一种勇敢的尝试,因为“超级明星”的符号很容易在使用不当的情况下为创作和传达带来难度。在滚动的草地和云朵之下,却具有一种中国写意画的气韵,一种给观者带来屏气凝神的体验,仿佛制造大风的气流来自你我。同样具有这种书法气韵的是作品《无题》(2021),被擦除的螺旋曲线被贴上金箔,几处显露出斑驳的背景,一气呵成的气韵和复杂的媒材形成了一种创作手段上的对比,与之形成对偶的是另外一件命名为《无题》(2021)的作品,它几乎以全白的厚涂和刮擦遮盖掉了背后的图像,一种对于繁复意象的擦除,一种“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洒脱。至此,在二楼展厅展出的这几件作品共同形成了以东方气韵贯穿的对于欧洲美学中心的重新审视。

带有大量艺术史信息和指涉的作品在其框架内营造的时代错置拼贴应该是艺术家吴笛在2021年创作的一个更为主导的现象。她将艺术史这本书撕开并重新组合,拼合,形成自己的一部时空错乱的图谱,一部属于她自己的《沙之书》,在摊平的时间线上游走。回到开头说到的白盒子与历史空间的对比,没有什么能够比将这些作品陈列在历史空间里更贴合的了,它有历史的语境,又出现着时代错置的元素(电器、摄像头),整个旅程仿佛一次电影工厂摄影棚的猎物之旅,试图寻找一切“穿帮”的道具和陈设,并享受其中。未来的事物不会出现在过去,但过去的事物却合情合理地、若隐若现或趾高气昂地显现着,以幽灵般的姿态,可见却无法捕捉。

原文发表于《财富堂》2022年1月19日

Previous
Previous

一个外国人,临走前记录了「空城」上海

Next
Next

Yao Cong | Flies beyond the Clou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