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ny Holzer: 以文字思考和平

几乎在所有描述极权社会的反乌托邦小说中,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凸显文字的力量。《一九八四》中真理部的日常工作就是不断修改过去的历史,使之符合现代的谎言;《使女的故事》中基列国焚毁全部书籍,因为当局知道人们如果去阅读,就会去思考,但也正是刻在衣橱里的那句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 (拉丁语,不要让这些杂种骑在我们头上)成为了支持女主去寻找真相的格言。文字的力量太强大了,在所谓的“读图时代”,图片所具有的华丽属性引导人们进入到快餐式的、短视的《美丽新世界》,在一条条“太长不看”的评论中,文字反而成为了文明时代人们拒绝思考的对象,在图像的狂欢里拥抱愚蠢。

以文字为媒介进行创作的艺术家有很多,因为视觉艺术在传达艺术家的观念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模棱两可和语义模糊,但文字媒介的作品能够以最直白的方式击溃观者的防线。

Jenny Holzer, 一位擅长使用文字为媒介的艺术家,作品最知名的两种创作手法就是文字滚动的 LED 灯和大尺度的建筑立面投影。去年10月,她在英国布莱尼姆宫举办了个人展览,利用宫殿独特的空间和外立面,Jenny Holzer 主要探讨的是战争问题。

战争≠过去

人类大范围内进入和平状态(从二战结束算起的话)已经超过了70年,70年在世界历史上只是一眨眼,但是按照人类的寿命来看,目前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经历过战争,而且大范围保持和平状态超过70年,也算是人类历史上相当长的一段和平时期,且有至少三代人活在和平的年代。人类于是进入到了一个错觉之中,认为和平是一种常态,是一种理所当然,是历史和过去,不属于当下,即便在新闻中看到有关于局部地区战争冲突的报道,也觉得那些是离自己非常遥远的故事,是主流以外的国家的“次要事件”,甚至还要在看到战争新闻之后感叹一下自己有多么幸福,至于冲突双发的利益纠缠或者死伤,完全和自己无关。

但是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大范围的和平是各个区域的角力结果,而小范围的冲突就是这些角力发生的擂台。叙利亚地区的内战已经进行了7年多了,最近美国又发动了空袭,再一次,网上的各种争论都是关于背后利益的角逐以及如何使利益最大化,而战争造成的后果似乎没人在乎。伤亡只是一个数字。共情能力在此刻显得格外弱。

在此次展览中,布莱尼姆宫的主人约翰·丘吉尔(1650-1722)的半身雕塑竖立在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大厅之中,标示着这座宫殿的历史与所属,但它与 Holzer 的作品产生的微妙的对话,若干个拱形的 LED 滚动屏围绕着半身像,把第一代马尔博罗公爵塑造成了具有多个触手的恶魔,LED 屏上面滚动的文字全部来自战争幸存士兵的证词。 作品的意图显而易见,约翰·丘吉尔毕生获得的战争“荣誉”和财富是建立在多场战争的残酷杀戮之上的。滚动屏发出的紫色蓝色的光,让雕塑的阴影在晦暗的光线中闪动,把阴暗的宫殿变为恐怖氛围遍布的“凶宅”。

房间的另一侧展出的是她著名的装置作品 Lustmord Table (《奸杀桌》,1994),这是一个陈列着真实骸骨的桌子。整齐码放的骸骨所代表的是发生在前南斯拉夫地区塞尔维亚士兵对波斯尼亚女性的暴行,女性被先奸后杀,强奸成为了战争的另一种武器。作品呈现出事件的三个视角:受害者、施暴者、目击者(暴行以公开方式进行)。

欲盖弥彰

我们这次在布莱尼姆宫里也看到了她的“涂黑”系列,这些作品是以美国《信息自由法》为法律依据,个人有权向政府申请查阅解密后的文件,但是即便这些文件被解密了,再发给普通民众看时,还是会把他们认为不能公开的信息审查掉,使用的方式就是把关键字涂黑。有时候甚至整个文档都是被涂黑的。

Jenny Holzer 说,如果单纯地展示这些美国军事文档,对观众的产生的效果会有限,因为人们喜欢在墙上悬挂的绘画作品前停留得更久一些。所以,她以这些公开了的档案为模板,用丝印的方式,把它们转变为更大尺幅的绘画作品,但内容实际上是这些文档的影印放大版。这样一来,产生的冲击力会更大一些。

于是,这些作品就变得像一个谜题。观众很难不去想那些被涂黑的词句是什么,人们会从没被完全覆盖的笔画、签名、日期等多个信息中去推断内容是什么。但有些时候,作品被涂黑得太多,让整个作品显得像一副罗斯科的色域绘画作品,或者是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作品,难免具有了讽刺意味。

布莱尼姆宫展出的这一系列作品中,其中一副“涂黑”系列的作品用的是红色,因此显得更加醒目且血腥。这些作品被放置在宫殿的红丝绒沙发上,衬在前几任宫殿主人的画像前,乍一看仿佛是用红色衬托红色的家庭装饰抽象画,但其内容却组成了一副无声的抗议。

不言而喻(Truism)

Jenny Holzer 善于使用大规模的投影文字,她从80年代开始便一直持续这样的创作手法。这种被她称作truism (不言自明)的手法在于,把直白的文字以更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呈现出来。类似地,艺术家安东尼奥·蒙塔达斯也使用这样的方式,二人都曾在纽约时代广场的著名公告牌上展示过自己的作品。以不言而喻的文字,在象征着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核心地段对每天走过这里的数以万计的人“广播”。其中著名的内容包括 ABUSE OF POWER COMES AS NO SURPRISE (滥用权力并不意外), TORTURE IS BARBARIC (折磨是野蛮的), PRIVATE PROPERTY CREATED CRIME (私有财产创造了罪行), PROTECT ME FROM WHAT I WANT (远离我所欲)等。她全部的投影作品都使用大写字母,以一种更大的音量呐喊。

布莱尼姆宫殿也是这样一个合适的场所,作为战争胜利的标志和热门景点,它与时代广场有着相似的语境。宫殿外立面的投影以滚动字幕的方式进行,夜晚站在宫殿外,趁着背后的黑色夜幕,宛如电影结束后的职员表在播放,或者是被强光包围的进行围捕的监狱。这些投影的内容全部来自幸存士兵的口供。文字内容叙述着各位幸存者所经历过的残酷,包括被枪击中的过程、被命令去射击别人的过程等等。安排在多处的投影把文字打在外立面、树丛、水面、室内的墙壁上,无声的叙述以多声部的形式在夜幕降临后在布莱尼姆宫外回响,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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